无头番外--As a matter of facts
What’s past is prologue.
~William Shakespeare, The Tempest Act 2 scene 1
决定性的事件有时发生得一点都不惊天动地。
唯有回首时,才会意识到,啊,原来早在那个时间点,某些事情就已然成形,连结起蛛丝马跡,逐渐底定,直到註定。
届时,或许你会问,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事情变成这样的呢?
那么,我可以告诉你,或许事情从未照着你所想像的蓝图发生,一次也没有过。
客观是不存在的。
只要经过意识的思考,客观就不再存在了。意识是一扇小小的窗,每一个人睁大着灵魂,从这扇窄窗里,试图看到一丝光芒。
我们用灵魂捕捉形象的幻影。
客观无法成立。
所以,让我们纯粹的,检视事实吧。毫无意识的干扰,专注在发生过的事实上。
What were the facts?
一个男孩,从楼梯间的阴影走出,在窗沿边缩起身子,抱着膝盖,静静望向窗外。
书房的门开了,两个男人从里头走了出来。其中一位明显的年长许多,脸上满是皱纹,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眼,从左眼角至右眼角,巨大的疤痕横跨鼻梁,嚣张跋扈。
而另一位……让我们这么说吧,如果有那么个机会,你遇上了先前那位年长的男子,你会想要避开直视他的眼睛,毕竟总觉得老盯着人家的伤疤看怪不好意思的。抱持着同样的态度,如果你遇上的是这一位稍年轻些的男子,那我相信,你会花上好一番心思犹疑,对他说话的时候,眼睛究竟要往哪儿摆才不会失礼。
男子的形体,没有一处沾上「正常」两个字。
年长的男子走在前头,年纪稍轻的男子,一扭一拐地拖着脚步,倚在柺杖上,蹣跚地跟随。
究竟谁更符合与「年长」这个词语的刻板印象?
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,留给意识。
有另外一个男孩,在楼梯间观望。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的男孩身上,他并未注意到附近的两个男人,这我们可以归结为所谓视线死角。
窗边的男孩收回视线,注意到楼梯间的男孩。他说了一些话。
楼梯间的男孩眨了眨眼,朝窗边的男孩慢慢靠了过去。他没有说话。
年长的男人先留意到了这两个孩子,停下脚步,专注地看了好一阵子。
年轻的男人也停下了脚步,他什么都没看。
年长的男人给年轻的男人一个问句。年轻的男人给年长的男人一个回应。
有一个身影快速的从楼梯间跑了上来,那是一个比年轻的男人更年轻几岁的男子,他发出一个命令式的句子,窗边的男孩便跳了起来,飞奔到他的身边。
年长的男人发出一声冷笑,转过身,离开。
年轻的男人跟随,只在离开之前很快地看了一眼,朝向那更年轻的男子。
楼梯间的男孩在原地呆站着,望着离去的两个男人。好一阵子才转过头,跑去与窗边的男孩和更年轻的男子站在一块。
书房半掩的房门里,跑出一隻黑猫来。
你说事实,纯粹的,全然的事实。那么,这就是事实。
或许不那么的全然,毕竟这依旧是由叙述者描绘的事实,但这是最贴近客观,摒弃意识的事实。
然而,你看,事实并不会告诉我们答案。
或许意识会。
但在我们逐个检视意识之前,请不要遗忘了意识的本质。
那一扇小小的窗,只能捕捉幻影。
对于彼此的灵魂,视若无睹。
解子扬很疲倦了,他隻身一人自巴黎飞到所谓的「故乡」,但是如果对于「故乡」没有任何的残馀印象,那么究竟哪里才是故乡?
故乡的语言是陌生的、故乡的人们是冷漠的、故乡的居所是孤寂的。
小小年纪的解子扬,抱紧母亲给他的童书,他什么都不想做,只想找个地方静静的待着,大哭一场。
母亲对他说,寂寞的时候就阅读文字,文字会陪伴他。
他抱着的,是母亲珍爱的故事,每天每天哄他入睡。母亲说,它会陪着你,就像它一直以来陪着我一样。
他记得故事里的每一字句,但是寂寞依旧肆无忌惮地喧嚣。
他想,如果小王子能够遇到他的飞行员朋友,他是不是也可能遇到什么人?
只有自己一个人。好孤单,好孤单。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哭出来了。
陈皮阿四的心情没有太好,他的头很痛,眼睛也非常的难受。他已经被医生警告过很多次了,在之前那样的重创之后居然没有完全丧失视力,根本就是奇蹟,但是对这样的奇蹟不可能奢求太多,附带的毛病一大堆,视力也非常的差。
但他一直对为此心存感激。至少、至少他还看得见。
最近他的视力急遽退化,这让他深深恐惧。前一次看诊,他冷言警告医生,如果他真的瞎了,他就要医生一家子跟着他的视力陪葬。
医生吓坏了,千叮嚀万叮嚀要陈皮阿四一定要配合疗程,按时点药,每天只能看几个小时的书,然后屁滚尿流地夺门而出。
医生走了后,陈皮阿四觉得自己真可笑。他这么说,只因为他实在太害怕、太害怕了。
那年,他真以为自己瞎了,苟延残喘的逃出那天杀的尸洞后,他发现自己对于目盲有着绝对的惧怕,黑暗等同待死,那样的濒死经歷他再也不想重来一次。
然而这样的恐惧,却没有一个宣洩的出口。他能对谁说呢?
经年累月,压抑着,成了怒气。最后只化成一句:治疗不好你也可以去死了。
吴一穷跟在陈皮阿四的身后,顺手带上书房的门。
但终究因为力气不足,书房的门落得个半掩,就停摆了。
将重心倚在柺杖上,吴一穷吃力地迈出步伐。打死他他也不要在陈皮阿四面前给人搀扶着行走。
吴邪通常很少到父亲书房的走廊,他总是被告诫不要靠近那里,不要打扰父亲,而说穿了他也没有太大的动机想亲近父亲,他觉得父亲很可怕。
今天是例外,二叔出门去了,三叔从早上就不见人影,连潘子哥都不知道哪里去了,他一个人闷得发慌,在房间待着也腻了。索性抓了卷弹簧,决定到楼梯间玩让弹簧自己下楼梯的游戏。
然而,爬到楼梯间的时候,他看到了一个罕见的景象。
那是一个和他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,隻身一人坐在窗台上,直勾勾地凝视着他。
解子扬看到那个男孩,从楼梯下面咚咚咚地跑上来,手上拿了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,冒失却兴冲冲。
男孩有着端正分明的五官以及明亮清澈的眉眼,微微勾着嘴角。解子扬想对方是开心的,很纯粹的开心,他有些羡慕。
下一秒,男孩抬起头,对上他的视线,愣住了。
解子扬挑衅地扬起眉,抬起下巴,他可不要让对方以为自己在哭。
如果再年长个几岁,吴邪可能会把解子扬的态度误解为高傲。
但是毕竟他还不那么敏锐,孩童的好奇心胜过一切,他微微偏着头,一步一步,朝楼上走去。
你是谁?你叫什么名字?为什么会在这里?
他只是想知道。他只是想问。
解子扬看着对方张大眼睛,一脸好奇的爬上楼梯。出乎自己预料之外的,他并没有感到厌恶。
那是一种全然无害的好奇心,像水晶一样透明。眼前的这个男孩把情绪和想法都写在脸上,对他绽开了一个紧张却善意的笑容,眼神既温暖又单纯。
解子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松下了戒备。在这遍地荒芜的陌生故乡,他感受到了一点点、一点点的光。
他并不在乎对方听不听得懂,但是他想说,并且确实说出了口。
“S’il vous plait… dessine-moi un mouton.”
吴邪困惑了一下,因为眼前这位男孩说出了他不能理解的字句。
或许是他听错了?有一瞬间,他质疑了一下自己。随即摇摇头,否决。
他没有听错,他只是没有听懂。
但这句话却像某种契约的底定,他想要,再多靠近一点点,想要,再多瞭解一点点。
而吴邪所不知道的是,在解子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其实也卸下了最后的防备。他愿意,稍微被接近一点点,愿意,稍微被理解一点点。
沟通的桥樑搭上了,单纯的不可思议。
陈皮阿四因为身后的声响而转开了注意力,回头,他看见一个小鬼坐在窗台上,彷彿说了些什么。
他的视力大不如前,小鬼的脸庞模糊不清,但是他看得出,那小鬼高高扬着下巴,一副不肯认输的模样,不可一世地望着楼梯间的方向。
他不禁发出嘲讽的低笑,这份骨气让他想到某个人。那是一种倔强彆扭的执着,并非愚蠢的自尊心,却是同样虚张声势的高傲。
而「某个人」,在他的身后,也停下了脚步。
「……你的儿子,这么大啦?」
吴一穷发出似是而非的咕噥。既不是同意,也不是否定。
但是只要你想,这个回应,既可以解读为同意,也可以解读为否定。
陈皮阿四低声笑了,他觉得很是有趣。
隐约,他看见楼梯间的方向,还有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。
那个孩子看起来温顺许多,在陈皮阿四的标准下,几乎可称之为软弱。那个孩子有着柔和的眼睛和良善的笑容,人畜无害的模样让陈皮阿四老实地困惑了一阵子,这究竟是哪家的孩子啊?
但是他的困惑并没有持续太久,那个孩子转过头,发现了他和吴一穷的存在,脸上露出了极度惊骇的神情,小小的身躯猛地朝后缩了一下。
下人。陈皮阿四篤定的下了评断。这应该是照顾吴一穷儿子的下人,怪畏畏缩缩的。
他将视线转回坐在窗边,吴一穷儿子的身上。那小鬼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,锐利的视线像是挑战似的瞪了过来,高高扬起的下巴,有挑衅的意味。
有意思,真有意思。有其父必有其子。
然后,从楼梯间的方向,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吴三省觉得解连环的孩子真不是个省油的灯,他今天已经默默在心里把这该死的小鬼痛骂好几回了。他发誓此生从来没有觉得自家的吴邪是多么驯良多么乖巧多么可爱。
首先,这个孩子好像不会讲中文。真是抱歉啊,本人他对法文是一窍不通,所以除去年纪上的代沟之外他们还有严重的语言与文化隔阂。不管他交代什么事情,那该死的孩子都像鸭子听雷一样,直勾勾的瞪着他,一脸严重的不信任,偶而还会发出「布瓜」、「布瓜」的声音,他真怀疑解连环为什么不乾脆把他的孩子取名为解布瓜算了,天晓得那是什么意思。
他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这件事情,却终究拗不过解连环老婆的意见。虽然不是全然不能理解,毕竟解九爷病危,要解子扬回来,想看一眼孙子,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。
但是也总得看看时机吧,这时机一点都不好啊,太冒险了。谁知道那个女人居然教训他起来,说,吴三省,你难道告诉我解九爷生病还得挑个良辰吉时不成?
他只好跟二哥打商量,两个人开始讨论对策。原本也考虑过是不是该向大哥知会一声,但最后还是打消了主意,没必要拿这种小事去烦他。他们也没有对解连环提起这件事,解连环前一阵子才差一点被陈皮阿四逮到,现在不知道在哪个第八世界国家流浪,暂时联络不上。两个人最后拟定的计画是,只让解子扬回来,毕竟如果让解姑奶奶也回来,恐怕太惹人注意。
所以他们商量好了,要解子扬从巴黎起飞,找个大城市的机场让他入关,人一多,只是个孩子,应该不引人留心。吴三省亲自去机场接人,再转搭吴家的私人直昇机回吴家本家,而吴二白则负责和解家联络,打通门路好让解子扬可以安全的到医院探望爷爷。
吴三省虽然不是世界上最没良心的人,但他偷偷的希望着,解九爷的病要嘛就赶快好起来,不然最好是急遽恶化,否则解子扬这孩子不知道要在吴家待上多久。本家安全归安全,但凭着解连环过去的英勇事蹟,解子扬最安全的地方还是离这个国家越远越好。
可是,正如那句老话所说的,世事难料。
他明明就交代这孩子在房间里乖乖待着,他到楼下去确认一下二哥的车子是不是已经派来了。结果,好不容易联络上二哥之后,转回房间,真他娘的奇了,死小鬼呢?
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衝上楼梯,想着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时,他就看到陈皮阿四站在书房的门口,身后跟着大哥,而陈皮阿四眼睛眨也不眨的瞪着解子扬猛瞧,解子扬身边的吴邪看起来吓坏了。
比现状更糟糕的情况真的存在吗?
吴三省气急败坏,衝着解子扬怒斥。
「过来!」
陈皮阿四玩味的看着吴三省从楼下风风火火衝上来,朝自己的姪子爆喝一声。那小鬼慢条斯理的瞪了叔叔一眼,慢悠悠的从窗沿上站起身,跑到吴三省身边。
吴三省将小孩推到身后,绷着一张脸,戒备又警觉地望着他,随便鞠了个躬,叫了声四爷。举手投足间充斥着不甘愿,以及强压的怒气,但是陈皮阿四没有在意,吴三省一向如此。
陈皮阿四让自己的视线在吴一穷儿子身上停留了一阵子,才收回。
吴一穷,你乖乖的,我就让他多活几年,啊?
当陈皮阿四一言不发转身离开的时候,吴三省怀疑自己就要虚脱直接倒在地上了。
谢天谢地,陈皮阿四好像没看出来。
不过大哥看了他一眼,他晓得大哥的眼神是什么意思,等会他最好乖乖的将事情向大哥解释清楚。
像傻了一样,呆愣在原地的吴邪,此时才像从梦中醒来一般,朝他凑了过来,他下意识拍了拍吴邪的头,但是他很清楚,自己的手心冷的跟冰块一样,还不住发抖。
黑猫从书房里走了出来。牠朝主人的方向望了望,发出一声喵呜,很快的追了过去。
而谁又知晓未来,即便是不久之后的未来,会发生什么事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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