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节
他走得轻快,压根没有注意到身后昏暗的大帐内,那深潭似的双眸霎时点亮。她透过朦胧的绡纱帐,死死盯着皇帝离开的方向,直到他彻底没入暗夜,再也看不见。
鬓间一行清泪滚过。
“爹、娘,冯驾要带我回来看你们了……”
第三章 新官
弯弯月出挂城头,城头月出照凉州。
凉州七里十万家,胡人半解弹琵琶。
大唐末,昭元十五年。
凉州,河西走廊的起点,通一线于广漠,控五郡之咽喉。
这里有浩淼的大漠,数不尽的夷人,看不完的胡马,也有高山流水,锦绣绿野,与繁华商埠。
就在凉州城最繁华的走马大街上,一户青砖黛瓦的高门大院内笙歌鼎沸,热闹非凡。这是薛家二老爷薛恒,正携凉州所有有头面的商贾世家,并全体薛家男人迎接新任凉州节度使冯驾的到访。
凉州,因其非同一般的地理位置及政治经济地位,受到历代帝王的高度重视。为强化凉州的军事地位,在凉州设立节度使统领凉州军政事务已然成为了惯例,而这冯驾则是原凉州节度使被贬黜后,新接手凉州的最高军政长官。
冯驾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,应对着席间的觥筹交错。他乃当今天子身旁的近臣,受封骠骑大将军,位列三公。原本不需要与这些地位低下的商贾们打交道,但是这薛家不同,薛家非普通人家,他们是“官商”,是“豪强”。
凉州薛家,是河西一带响当当的人家,“靠勤劳致富”的典型。薛家祖上只是做胡马贩子的,但薛家祖传脑子活,嘴皮甜,搭上当地驻军的采办官吏,靠给当地边防兵提供战马赚来了薛氏商业帝国的第一桶金。
直到薛恒这一代,薛家真正迎来了家族事业的巅峰。因机缘巧合,薛家二老爷薛恒成功迎娶凉州司户参军之女王氏,自此一跃进入凉州“上流社会”。薛家二老爷薛恒很好地继承了薛氏先祖的精明干练,依靠自家夫人王氏的“官家背景”,将薛家的事业版图迅速扩大到了毛皮铺、缎子铺、生药铺、甚至镖行,换来了薛家如今的田连阡陌,米烂成仓。
冯驾初来乍到的,要管理凉州的政务,他需要薛家这样的人支持自己。
“冯大人初到凉州,我薛家必将联合凉州所有商户鼎力支持大人推行政令。”
薛恒端着酒杯冲冯驾笑得灿烂,这场“家宴”让他薛家出尽风头。冯驾对薛恒那不抱希望的邀约如此配合,早已出乎薛恒的意料,更让薛恒受宠若惊的是,冯驾主动提出想要拜访一下薛府,了解了解凉州的风土人情。
了解风土人情何须来看薛宅,薛恒知道,这是冯驾想亲眼看看薛家的实力,冯驾想找一个能执凉州商贾圈牛耳的最佳切入点。
很明显,冯驾瞧上了薛家,这是薛恒的机会,也是薛家的机会。
“原来那吴守信做节度使时便桀骜跋扈得紧,其部下更多悍将骄卒,咱凉州的老百姓们早就叫苦连天了。现在可好,浩荡天恩终于泽被我凉州,我们盼来了冯大人,总算把那恶魔似的吴守信给斩了首,还这千里凉州朗朗乾坤,实乃我凉州百姓之福,天下苍生之幸啊!”
薛恒举着酒杯,颔首躬身,一脸历经万难终见日的激动模样,真诚地朝冯驾表达着忠心。
冯驾颔首,举起手中的酒杯也冲薛恒一个还礼。
“得薛老爷此言,驾感念在心,今日也借薛老爷这酒,感谢薛老爷的厚爱,驾定不负老爷您及凉州百姓的期望,还我凉州一个太平盛世。”
说完,冯驾一个抬手,冲薛恒一个示意,率先喝完杯中酒,以表敬意。
薛恒愉悦,笑的愈发开怀。
这冯驾虽是武将,却有文官的儒雅风流,上任后第一个接见的,不是凉州的士族,竟是他一商贾薛家。今日的“家宴”宾主尽欢,这正是冯驾的姿态,亲近薛家的姿态。
如此七窍玲珑的武官可是不多见了,与那只进不出,只会蛮子似强取豪夺的吴守信相比,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。咱薛家,可算要更上一层楼了。
……
与前院的热闹喧哗不同,馨风苑的薛可蕊正带着自己的婢子在薛府后花园的沁湖边钓鱼。
薛可蕊是薛家的三姑娘,年方十四,生得温婉可人,小小年纪便出落得亭亭玉立。柳叶眉,睡凤眼,眉梢眼角皆含情,顾盼流离间,一派风流尽显。
如今正值初春,春寒料峭,咋暖还寒。薛可蕊身穿一件水红色撒花小短袄,下着粉蓝色罗裙,外搭一件玉色织锦披风,绿鬓如云,发间只一溜嵌珍珠边的扁簪,称得她愈发出尘脱俗。真真应了那句“娉娉婷婷十三余,豆蔻梢头二月初”,娇滴滴又嫩秧秧。
薛可蕊其实更想去城外骑马,可是薛恒不许,他说今日有贵客到访,薛府的姑娘们都不许四处乱走,免得惊扰了贵客。
薛可蕊撇撇嘴,不就是新上任的节度使嘛,父亲也是忒小题大做了,如此草木皆兵,连走道都不许了,那节度使大人莫不是属兔子的,连见到人也会受惊?
再说了,父亲的商铺做的够大了,如此巴结那节度使,莫不是还嫌赚得不够?凉州城里最大的踏云楼不去,偏偏要请来自己家,除了给一大家子人添堵,这奴颜媚骨的谄媚模样真是难看极了!
不等薛可蕊嘲笑完毕自己的父亲究竟是在招待兔子还是招待人,她惊讶地看见自己的长姐薛可菁端着一方托盘,娉娉婷婷自抄手游廊的尽头走来。
薛可菁与薛可蕊非一母所生,是父亲薛恒的妾侍崔氏所出。虽然只是庶姐,但薛可菁待自己惯来亲厚,薛可蕊也甚是喜欢这个庶姐,从来都是将她当亲姐看待。
薛可蕊喜悦,转身提起裙摆,三两步蹦离湖畔,冲薛可菁奔去:
“阿姊要往何处去?父亲说过不许四处乱走。”
望着兔子般飞奔而来的薛可蕊,薛可菁忙不迭抬高胳膊,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起。
“啐!看好了,看好了!莫要撞翻你阿姊手上的家伙什!”
薛可蕊奔至近前止住了脚,小脸微红,双目微闪,笑眯眯地冲薛可菁说话:
“阿姊要送什么吗?唤你的云岑送去不就得了,还犯得着大小姐你亲自跑路?”
“小蹄子怎地还跟个猴儿似的,你是大姑娘,不是小子,可别再如此走路了!”薛可菁佯嗔。
“可不是咱父亲大人亲自召唤我嘛,他说他房里的茶不够好,前几日我新得的雀舌不错,让我给他送点去书房,他招待客人要用……”
说话间薛可菁抬了抬手中的托盘,薛可蕊低头,果然看见薛可菁手中那两盏茶正幽幽冒着热气。
薛可蕊心中咯噔一声响,她抬眼瞟上薛可菁的脸,但见她脸颊泛红,盈盈双眸中有丝丝尴尬漫溢……
薛可蕊了然,她们虽不是高门贵女,好歹也算是大户人家的闺女,大户人家接待贵客,自有主母与一众婢仆张罗,犯不着让她们这些未出阁的姑娘们端茶送水。
父亲这是要给长姐说一门亲事了?
薛可蕊心头有火苗蹿动,那新任节度使乃京里的高官,听母亲说似乎是国戚,靠迎娶了某位郡主后飞黄腾达的。今日父亲唤了自己的庶长姐去给这名节度使送茶,莫不是想要将长姐送与这节度使做妾?
薛可蕊憋不住了,父亲真是为了钱,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要了,是可忍孰不可忍!
看着眼前长姐那尴尬又难捱的闪烁眼神,薛可蕊气的快要暴走起来。她上前一步冲薛可菁身后低叱:
“云岑,你来端茶。”
薛可蕊转头对上薛可菁那惊愕的眼,强行夺下她手中的托盘塞进云岑怀里,又一把捞起薛可菁纤细的手腕。
“走,阿姊,蕊儿随你一道去。”
第四章 芥蒂
薛可菁作为薛家二房的庶长女,去年便已开始了她艰难的说亲之路,薛可蕊的生母王氏,作为当家主母,待薛可菁也算公正,前些日子还曾替她相看过凉州录事参军家的大公子。
说来王氏前前后后也曾替薛可菁相看过好几门亲了,可一直也没凑上合适的。今日一场偶然的家宴,从来不过问自家女儿亲事的薛恒,竟突然唤薛可菁去替外男斟茶,要说此举只是为了彰显薛恒的热情好客,薛可蕊打死也不会相信!
“阿姊,莫怕,有我呢……”
薛可蕊将自己的小手紧了紧,温言宽慰自己的庶长姐。
薛可菁低头,并不作声,任由自己的三妹闷头拉着自己往前院走。薛可蕊从来都这样,念着自己过去对她的好,遇事都会冲到最前,替她撑腰挡枪。似乎薛可蕊是长姐,她成了妹妹
薛可菁也不小了,自然明白父亲此举的意义,要说不心寒是不可能的,父亲为了巴结权贵,把自己当作礼物送人,搁谁身上,谁都受不了。
可是……
可是,这个新任节度使,她听说过。今日一早,管家薛平来寻自己的生母崔氏通报父亲对全体女眷的禁足令时,薛可菁问了那节度使的名字。
当她听见冯驾的名字时,心中那莫名的惊叹,或许还有隐隐的期待可是喧嚣了好一阵。
凉州距离京城太远,百姓们或许没听过他的名字,可是被当今天子斩首的,原凉州节度使吴守信的闺女吴佳欣,却曾经是薛可菁的闺中密友。通过吴佳欣,薛可菁听到过冯驾的名字,并记忆深刻:
在京城及岭南,此人可是神一般的存在。以致于在十多年后的今天,他的名字依然不住地被人提起。
冯驾曾在岭南道任都尉,彼时他还未曾娶亲。冯驾性格温润如玉,待人宽厚仁慈,在当地驻军中威望甚高。他不仅勇武善战,又心思细腻,这在武将之中甚是难得,南洋匪乱,全靠冯驾力挽狂澜,一战定乾坤。
冯驾小小年纪便投身行伍,却生得斯文俊秀。因其母亲乃西域白人,冯驾也继承了她母亲的白肤,在岭南便被人戏称为“白面美将军”。回京当日,更引得京中妇人们争相围观,一路走过,收获的罗帕绢花、果蔬糕饼,他的副将专门腾出一驾牛车来也没能装得下。因为此事,冯驾在京中贵女圈内,又获得了一个新的称号,“汗牛将军”。
凭借在南洋的赫赫战功,冯驾获封骠骑大将军,回京受命时,亦被当今天子赐婚荣月郡主。赐婚诏书下发当日,京中不知多少女儿芳心暗碎。可不多年,那荣月郡主因难产薨逝,这冯驾可是荣登京城“钻石王老五”榜首的知名人物。
如今,这“汗牛将军”来了凉州,薛可菁心中的期待如此沸腾,连带她对父亲的势利,都不觉得那么令人生厌了……
……
冯驾伫立书房的槛窗前,盯着窗外的层层海棠花不错眼。
这薛府占地逾两千亩,分前后府邸和后花园三部分,楼宇殿阁数百座,院落30多处。布局考究,气派非凡,河西第一世家,他薛家,当之无愧!
而这薛恒嘛……
精明有余,却过于市侩了些。
薛恒很明显代替了他的兄长薛诚执掌了整个薛家,席面上说的话,显然还不够到位,于是,他将冯驾一人延请至了他的书房。斟茶倒水后,薛恒一脸神秘地告诉冯驾,他新得了一幅顾恺之的庐山图,不知真假,想请节度使大人一观。
冯驾暗笑,这薛恒倒是挺会顺杆爬,自己允了他的宴请,他这是要巩固今日的战果,向自己投诚献礼了。
冯驾喜欢会看眼色的人,当然也可以包括薛恒这一类人。行商坐贾之人嘛,薛恒能如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,应该他薛家稳坐这河西第一世家的交椅——冯驾的确酷爱书画。
冯驾喜爱收集字画,绝非附庸风雅,他自己作水墨丹青也相当出色。在他最终走上武将之路前,他是太子东宫的少詹事,掌东宫内外众务。就有人曾笑话他,说他冯驾是文臣里最会打架的,武将中最会画画的。
冯驾勾唇,顾恺之的真迹已经很少了,他承认薛恒这一句话真的挠得他心痒痒了。他转头望向大插屏外的房门口,薛恒才刚去西厢的仓库拿画,他似乎就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……
冯驾负手原地打着转,又强迫自己停下,继续回到槛窗前盯那海棠花。
门外传来咔嗒一声轻响,冯驾心头一跳,直觉是画来了!转身就要往屏风外走,却透过那富贵满堂大插屏的绢纱缝,看见自门外走进来两名风姿绰约的女子。
冯驾想起刚进书房时,薛恒曾埋怨自己书房的小厮不懂给自己换好茶,还在用去年的陈茶招待客人,要那小厮去后院寻二姑娘要今年的新雀舌。
再看眼前插屏外的两名女子,衣着华丽,明显不是府中的婢子。二人年纪都不大,其中一个还梳着双髻,怕是尚未及笄。
冯驾止住了脚,薛恒非要让小厮唤什么二姑娘来换茶时,他就有些嫌恶了。送女人与他的,挺多,他收下带回去,如果不喜欢,处置起来也方便。可若是送女儿的,就比较麻烦了,好歹是大户人家的闺女,总不能让人家去给自己做婢女。
冯驾极力劝说薛恒勿需换茶,眼下这茶就很好了。无奈薛恒坚持,再加上他实在太想“看一看”那庐山图,冯驾实在挪不动应该迈出门的腿。
薛恒正好去取画了,屋里没旁人,冯驾悄无声息地止步在了屏风后。
他不准备出去了。
眼下这两名送茶的女子很明显就是薛恒口里的“二姑娘”了,至于究竟哪一个是二姑娘,冯驾完全没兴趣去猜。他只知道,自己装作不知道,这两名女子送完茶定会离去,这事儿就可以翻篇了。
可是,冯驾的算盘打得好,小姑娘的举止他却猜不好。
其中一名身穿水红色小短袄的姑娘放下茶盘后,开始轻呼“父亲”。
冯驾继续做乌龟。
小姑娘唤了两声父亲没得到回应,明显有些意外。留下一位身穿鹅黄色罗裙的姑娘继续立在茶桌旁,这名穿小短袄的姑娘莲步轻移,探头探脑开始在屋里逡巡。似乎笃定了自己的父亲就在这书房,今日非要把父亲找出来不可。
冯驾默然。
直到那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来到了屏风口……
一声才喊出一半的“爹”悬在了半空中。
冯驾还没来得及想好自己应该做什么,便有娇莺般婉转的低叱在耳边炸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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