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智齿

  他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？杨芷愣了愣，赶紧收回视线，指着前方：「绿灯了。」
  唐姜再度驶上道路，若无其事，彷彿根本没说出些什么暗示性的话语，杨芷却面红耳赤，他怎能说完这种话还淡定成这样呢？好像只有——
  其实他也没明指她啊。
  意识到这点时，杨芷顿了会，就是啊，唐姜根本没说什么，说不定他指的喜欢是喜欢鑽牙，那她是在自作多情些什么啊？
  就是因为喜欢跟牙齿有关的事，才会去当牙医师吧？但猝不及防间，杨芷想起拔智齿那天，唐姜说的答应她的事。
  是什么事啊，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？
  唐姜迅速掠了杨芷一眼，见她垂目，阴暗中看不清她此刻神情，他有些忐忑。
  方才说那段话，不晓得她有没有听懂。
  听懂他话语中暗示的，都是杨芷啊。
  两人有各自的心思，一时间都没人出声，汽车里悄然无声，但或许都专注在自己的思考上，也不觉得尷尬。
  彷彿回到从前，两人在小型自型室里独处，各自复习，没有交流，却也不觉得彆扭。
  只是偶尔，当杨芷抬头时，会意外撞见唐姜看着自己的眼神，在那一瞬，两人都是一愣，接着迅速转头，一个觉得难堪，一个觉得想多了。
  暗恋患得患失，许多人以他们自身的经验告诉大家，两情相悦都是自作多情。
  所以一旦有了苗头，年少的男孩女孩，便会掐掉自己刚升起的希望。
  虽然他们已不是青涩的十七岁，在面对爱情时，却仍不自觉的否定自己的想法。
  经过了鑫诚中学，望着一片漆黑的校门，杨芷有感而发：「真怀念。」
  「是啊。」唐姜回应的很顺，往窗外看了一眼，那三年天天走到不想再走的校门，多年后再见，竟是如此有感触。
  那是他们都回不去的岁月了。
  他侧头看着杨芷，你也怀念着那些日子，是吗？
  听见唐姜回应，杨芷才回神，怎么就在他面前脱口而出了呢，彆扭的看了唐姜一眼，指着前方大马路：「你在那边放我下车就好，谢谢。」
  唐姜点头，将汽车停在路边，车子一停下，杨芷便立刻推开门跳下车，再次鞠躬道谢：「谢谢你，还特地送我回来。」
  「这没什么。」唐姜摇摇头，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，思索片刻，从后座拿起大衣下车。
  「杨芷！」
  听见呼喊，杨芷停下脚步转过头，看见唐姜锁了车门，穿上大衣，奔跑到她身边。
  见杨芷面露不解，唐姜低下头回答：「送你回家。」
  杨芷非常诧异：「不用，你看这条路灯火通明，很安全的。」
  「就当消化，我陪你回去。」唐姜双手插进口袋，打定主意就是要陪着杨芷走这段路，他眼神看了前方，又看着杨芷，示意要她带路。
  当然不是什么想消化，唐姜只是想，再多与杨芷相处一会。
  见他已下定决心，杨芷只好带路，天气寒冷，两人都是双手插在口袋，并肩走在马路上。
  突然，唐姜抓着杨芷的胳膊，将她往身侧一带，杨芷还没反应过来时，就看见一台机车从唐姜身边飞啸而过。
  「谢谢。」杨芷还未回神，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道谢。
  「这是作为一个男性基本要有的体贴。」唐姜微笑，显然在她面前表现还得到感谢这件事让唐姜甚是开心。
  又走了几步，唐姜又问：「既然喜欢摄影，那怎么不走摄影相关的路？」
  「这个工作也跟摄影有关啊，那些商品上架照都是我拍的。」
  唐姜却摇头：「不是，我是指为什么像颖杰那样走访四海，甚至拜师学艺，有老师带着可以进步的更快。」
  杨芷沉默了会，声音乾巴巴的：「没办法，那样薪水太不稳定了。」
  「可是你——」
  「我已经过了随心所欲的年纪啦，不能那么任性。」杨芷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微笑，眼中却透露着淡淡遗憾。
  她明明就想的。
  但知道她有自己的苦衷，唐姜明白，更知道不该插手她的人生。
  只是，也自然的替她惋惜罢了。
  长大这两个字，写起来简单几划，却盛着无比沉重的意义，那年他们盼着成为大人，但当真的成为大人时，又渴望回到当时最纯澈的年纪。
  「啊，这间牙科。」经过正要休诊的牙医诊所前，杨芷停下脚步：「那时候你就是抓着我来这看牙医的！」
  这家牙科营业多年，就在学校附近，所以许多学生若有牙科疾病，便会在放学时间直接到此处看诊。
  那年才十七岁的杨芷在升上高中后第一次蛀牙，自习时间吃了唐姜送的糖果，当唐姜故作镇定回到自习室时，就看到杨芷痛苦的捂着脸颊。
  唐姜吓坏了，连忙问她状况，只见杨芷泪眼汪汪，楚楚可怜：「牙齿痛。」
  于是唐姜便决定陪着杨芷去看牙医，想不到杨芷却噘嘴，忍着牙痛，不情不愿：「我不要去看牙医。」
  唐姜非常无奈：「你不是牙痛吗？」
  「看牙医很恐怖。」
  「我陪着你。」
  「那还是很恐怖。」
  「……」
  难得杨芷这么孩子气，明明痛的嘶嘶抽气，国文都没看见几页，问她唐宋八大家有谁，她痛的恍惚回答李白。
  唐姜震惊：「……唐宋八大家哪来的李白！？李白是写诗的！」
  杨芷烦躁，挥了挥手敷衍唐姜：「啊，韩愈柳宗元曾巩欧阳修王安石，还有三苏。」
  「杨芷，不要任性，等等去看牙医。」唐姜放下国文课本，就算用拽的拉的，也要让她去看牙医。
  杨芷果然面露痛苦神情，唐姜在此刻多加了句：「我的数学笔记借你拿回家读。」
  「……真的？」杨芷迟疑了一下，天才型数理学霸的笔记，嚥下口水，这个条件让她很心动。
  半小时后杨芷就跟着唐姜一起坐在牙医诊所里了。事后杨芷表示痛得要死，那个牙鑽的声音让她头皮发麻，鑽牙时酸楚让她眼眶泛泪。
  「就没有那种治疗牙齿都不会痛的医生吗？痛死我了可恶。」
  唐姜闻言，看着杨芷，陷入思绪之中。
  唐姜微笑，想起事后杨芷一脸埋怨，接过他的数学笔记后还是紧抱在怀里瞪他的样子，就笑容更盛：「你家离这里比我们牙科近，怎么不在这看？」
  「有阴影了。」杨芷惻惻的往内看，夸起黄旻文：「你们院长的技术是真的蛮好的，而且阿伯让我很安心。」
  「院长好歹从业快四十年了，业内有名的牙医。」唐姜认同这句话，弯下腰看着杨芷，带着一抹浅笑：「那我呢？」
  男性的气息把她包围，唐姜遮住了杨芷头顶的光线，杨芷抬头，对上唐姜那双极美的桃花眼。
  呼吸有那么一瞬凝滞，杨芷却移不开注视唐姜的视线。
  夜晚为数不多的光都被他遮了，但她不觉得漆黑。
  她在他眼里看见了星星。
  「还、还不错，确实不痛……」杨芷扑闪着睫毛，强迫自己至少移开眼球，欲盖弥彰：「可是、可是未雨说那是打了麻药的关係！」
  「有些人打麻药时就感觉痛了呢。」得到杨芷的称讚，唐姜的嘴角高高扬起，身后像有条狗尾巴摇啊摇：「看来我也是很不错的医生。」
  「都说了是因为打麻药的关係！」
  月光映在两人身上，拉长了他们的影子，比起刚刚，两人此时相处轻松了许多，唐姜藏不住开怀的笑容，于是杨芷也受了感染，不自觉笑了。
  「我家到了。」杨芷指着那扇铁门，再度点头：「谢谢唐姜，回家小心。」
  真快啊，唐姜有些不捨，想不到一下子就到她家了。他双手依然插在口袋，看着杨芷打开家门。
  他摸索着口袋里的小东西，陷入迟疑。
  他怎么还不回家啊？杨芷身体有些僵硬，指着家门：「我进去囉，拜拜。」
  「等等。」唐姜终于下定决心，向前一步拉住杨芷的手腕，轻声指示：「手张开。」
  扑鼻而来的是那股洗衣粉的皂角香气，隐约还染上了些方才麻辣锅的气息，杨芷因而一愣，回神时，唐姜已经站在她面前，几乎要把她包围在怀里。
  于是下意识的，就张开了手掌。
  唐姜终于将手伸出口袋，把那小软糖放在杨芷手心上：「犹豫了很久，怕你又蛀牙，不知道要不要给你。但又想说都特地带来了，不给你可惜。」
  看着手上的橘子软糖，杨芷有些恍惚：「你特地带来的？」
  「嗯，本来想说吃火锅时就要给你，一直想到现在，才终于决定。」唐姜微笑，对上杨芷的视线：「吃完切记要刷牙，我也不希望你蛀牙，知道吗？」
  唐姜笑盈盈地望着她：「这次不是英文老师给的了，是我送的。」
  杨芷用力眨了下眼，抬起头正还想说些什么，唐姜却退了一步，满脸灿笑转过身，对她挥手：「晚安。」
  他走进漆黑夜色之中，驼色的大衣显得醒目，唐姜双手再度插回口袋，脚步雀跃了许多。
  杨芷依然站在门口，望着他离去的背，走到路口处唐姜又转头对她挥了挥手，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之中，杨芷才低头，看着手上的软糖，轻轻握拳，将它包裹在掌心里。
  打开房间的灯，将糖果放在书桌上，杨芷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本浅蓝色线装笔记本，笔记几页已经泛黄，看得出已有年代感。
  杨芷翻开笔记本，上头贴了几张纸条，写了许多字，仔细一看年分，距今已经十年过去。
  『毕业了，他好生气，也没给我糖果了，大概以后就也只是这样了吧。』
  『我也没告诉他，我喜欢他。』
  杨芷迟疑了很久，拿起笔，事隔十年后再度落笔。
  『十年前的杨芷你好，很难相信没错，但你又跟唐姜重逢了。』
  『他又送我糖果了，这次终于肯承认是自己送的，不是老师给的了。』
  『但他喜欢的应该是你，那个年轻优秀可爱的你。』
  『别把一时心动当成喜欢，此时所有情绪，那就是怀念，不是喜欢。』